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台大科法所 全方位準備指南(一) :野心的燃點



台大法律學院系館:萬才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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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稍長,急功近利者、廢話不耐症患者(須檢附醫師證明),可直接閱讀文末連結提供的考古題寫作參考和口試擬答。


科法所的喀爾文主義



考上科法所後,我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你準備了多久?」
面對這種經典質問,我總是含笑回答:「我已經準備20年了。」
然後這個話題就在彼此的笑語中消散了。

乍聽是玩笑,其實所言不虛。

「案例分析與論證能力」,是台大科法所除了英文以外唯一的科目。而它的考試內容,幾乎就是我一生閱歷的總和。

事實上,我無法想像這不是任何人一生的見識、學養、智慧與價值觀的總和。換句話說,並不是我們去考科法所,而是科法所從報考者中揀選了它需要的人。我並不想把它描述得太像喀爾文教派「預選說」的觀念,但從頭到尾它就是給我某種宗教式的感覺,彷彿一旦心靈相通,上榜就指日可待了。


儘管現在談這個,有很大嫌疑犯了「事後諸葛謬誤」,但我一向不太相信,科法所的考科「案例分析」可以測出什麼實質的東西。

人類非常喜歡分析,某政黨敗選,電視上就有名嘴坐成一排,前方擺著深色馬克杯、表情沉重肅穆地分析「物價上漲引發民怨」、「積弊已久醜聞纏身」、「統獨問題上姿態模糊」,講得好像他們確定敗選的成因一樣。如果在平行世界裡,該黨勝選,說法又變成「堅持政策始終如一」、「深獲信賴不受醜聞打擊」、「統獨問題上取得中間選民好感」……。但同樣的名嘴會領同樣的車馬費,在每一家電視台做同樣胡扯的分析,並喝著同樣難喝的咖啡。

事後分析毫無用處,我們都在對著傾頹的牆壁講空話。今年英國大選,絕大多數民調認為兩黨制度將瓦解,出現無多數派議會,結果執政的保守黨大勝。民調公司臉上無光,結果他們說什麼?「受訪的選民並沒有告訴我們自己的真實意圖。」如何把案例「分析」寫得跟這位民調公司主管一樣,「具有強大解釋能力」,正是考生們戮力以求的目標。




兩種教室


我在各個學術領域優游自得,有些學習得頗有心得,有些往往充滿挫折,但我享受這種感覺。大學某段歲月裡,我的文學偶像是王爾德,他留下了珠玉般片光閃爍的機智妙言,讀來總令人感到輕盈愉悅,但有一句話我很難理解:「與其當一個風趣的人,不如當一個有固定收入的人。」對大一、大二時期的我來說,人生就是要充實自己,成為一個品味卓絕的人。賺錢?那是職業學校才關心的事吧。我原諒他,大學生有天真的特權。 

某次上完苑舉正老師為牙醫系開的哲學概論課程,我與一位國企系的學弟在走廊閒聊。原來他本來是物理系的,後來因某些原因轉到國企系,這種少見的「個案」令我興奮不已。他告訴我:「我後來才發現,物理系最受歡迎的人、是平時不發一語、卻能夠解開黑板上難題的學生;而國企系最受歡迎的、是能夠在社團或系學會裡八面玲瓏的人。」他的體悟與我不謀而合。

某個星期三早晨,我在財金系聽了陳彥行老師的「投資學」之後,跑到凝態物理中心去聽賀培銘老師的「量子物理」。兩門課我都沒有從第一堂聽起,前者我勉強才理解了一些專有名詞,後者我完全看不懂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符號(並沒有數字)。老師在閒聊時間講了海森堡跟波耳的笑話,我卻連笑點都抓不到。

但最讓我驚奇的,卻是兩間教室截然不同的氛圍:財金系那間陽光明媚的教室裡,下課時眾人笑語連連、連教授都眉飛色舞;而物理系那間如教堂般莊嚴的階梯教室,也瀰漫著教堂般的肅穆,下課時幾乎無人交談,教授用蚊子般細微的音量,傳授著一般人無從理解的概念,彷彿此處在宇宙間自成一個聖地。

我下定決心,我要待在陽光明媚的教室。

我喜歡與人群接觸的氛圍,也享受交談結束後彼此都更加富有的充實感覺。我不愛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人物,但也沒有結廬崖壑、遠避俗世的孤僻之隱。一個人吃午餐絕對沒錯,如果你當下真的不想勉強跟不熟的同學吃飯,這是正確的決定(但應該婉轉有禮地感謝他的邀約。善意的熱情不該遭受冷落)。讓我們買書的動力應該是想要收藏它的熱情,而不是博客來新書七九折。我在貫徹這個精神、與欣賞的朋友們吃飯並偶爾自己吃飯的同時,也絕不造訪誠品為期十天的年度折扣大會。

言歸正傳。在多樣的學科經驗中,我收斂到了「法律」或者「商管」,成為我研究所的目標。為何不是理工、建築或文學呢?

基礎科學的研究,無論是生物、化學或是物理,最後還是要對物理有某種程度的了解。我在台中一中有個朋友,高中模擬考時經常是中投區榜首,學測考了滿級分的75級分,一般來說這樣的人雖然可以就讀全國任何一個校系,但他們反而「只能」選擇台大醫學系。這位朋友卻力排眾議,本著高中的興趣進入了台大化學系,放棄了典型的台灣菁英傳統之路,還「連累」高中導師向學弟妹介紹他台大化學系的身分時,要很多餘的加一句「但他當年考了75級分唷」。

這位同學現在於劍橋大學攻讀「物理」碩士,他在臉書動態上的一句話令我終身難忘:我沒有引人注目的故事,就算有也不是在學術追求過程,我想選擇走物理,也僅僅是不能贊同化學家敷衍了事的答案,自然現象應該有更本質的理論去探討而非僅是經驗法則的判斷。」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物理天才」,但直到進了物理系之後,我才發現自己連「物理庸才」都稱不上。庸才多少也有能力投機取巧,但我在物理這個領域連鑽縫隙的動力都缺乏。我的大一成績還不錯,在近四十人的班上勉強維持著前十名,偶爾會進到前五名。但我知道繼續在這條路走下去,自己一定會瘋掉(或是教授會瘋掉)。於是我要找到自己的舞台,我要走出自己的道路,我要在陽光明媚的教室上課。


六本木豬排店聽到的話


我曾聽了李祖原的演講後發憤要當建築師,看遍了市面上「建築普及」(不確定能不能這樣稱它們)的書籍。在朋友的推薦下,去台科大建築系上過素描課、也修過城鄉所賴士堯老師開的建築導論,期末作品是重新設計捷運公館站二號出口,當時也用SketchUp做過電腦繪圖、無數的日子裡與朋友們熬夜做了實體模型,因為那時我滿心想著要去交大或是美國念學士後建築。後來聽到一個不知哪裡傳來的故事,說某人的建築系室友熬夜做模型,做到快天亮時睡著,說的夢話居然是「好想睡覺......」。說的人是以笑話的語氣來描述,我卻感到十足像個深夜怪談。

後來這段時期的知識也成為生命的養分,我因為當時的夢想而看的諸多展覽、聽過的課程、讀過的書籍,讓我可以隨口舉出安藤忠雄、札哈哈蒂、密斯凡德羅、倫佐皮亞諾、理查羅傑斯、柯比意等大師的名號與作品。儘管不再想以建築師為業,我仍不後悔自己曾懷抱著這樣單純的夢想。


某年生日,五位朋友集資送了一本市價2800的大開本書籍給我,書名叫《與普立茲克獎建築大師的對話》,我曾在書店跟其中一位朋友說想要收藏那本書。現在它仍在我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我隨時能抬頭看見它,仍會不時翻閱它,看著一度熱烈燃燒卻已然冷卻的夢想,如何在我生命中留下斑駁的紋路,同時見證著暖人心脾的友情的溫度。

最後沒有走入商管,一來很慶幸讀了塔雷伯的「不確定性三部曲」,一來在校園的所學所想讓我開始認為,「金融工程」具有很濃厚的偽科學性質,而法律至少知道自己不是科學,不會稱自己「管理科學」、「社會科學」。我很高興科法所是在法律學院、而不是在對面伊東豐雄設計的社會「科學院」,因為我們研究的是人類世界的「應然」而非「實然」;也很慶幸不用聽經濟系的教授如何苦口婆心的告訴大一學生經濟學是多麼「科學」,好像全世界都很重視它一樣。

海耶克在他那篇著名的「諾貝爾」(很有爭議)經濟學獎得獎感言中,明確反對把「硬科學」的複雜方程式套用在社會科學上。法學與政治學出身的海耶克深信,經濟學的精神在於思想的原創,而不是把自己都未必了解的說詞蓋上數學語言的遮羞布了事。嘲諷經濟學家的笑話之多,可能僅次於律師。有一個我實在太有印象了:舞會上某人向眾人介紹朋友:「這位是XXX博士,他是位經濟學家,但他是個有趣的人。」

修過張清溪的經濟學之後,我了解到:一個人的寫書能力與教學能力不見得有正相關。但我挺喜歡樊家忠老師的「勞動經濟學」,每堂課都讓我更喜歡經濟學家一點。雖然以上我講了一些經濟學的壞話,但我卻對這個領域饒富興趣,平常看的書除了小說之外,也大多是所謂的「經普」書籍,讀者們可以在我文末開的推薦書單發現這件事。

我在日本過聖誕節時,跟幾位台灣人一起去六本木參觀燈展。看完後去吃平田牧場的豬排飯,其中一位台大電機系的學姊聊到它想在獨立機構當學者。我室友問她這樣是否不太自由,她回答「痾......我不太需要自由。」現在於卡內基美隆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而那年寒冷的聖誕節我感覺特別溫暖。


如果這個故事有任何啟發性的話,那就是我想改編她的話:「痾......我不太需要錢。」是的,我只要能溫飽即可。也許現在去念MBA或台大財金系財工組能讓我比較有錢,但大富大貴絕非我的目標,至少不是首要目標。如果是的話,我可能會為了錢做出自己無法想像的事,變成自己並不認識的人。人的想法常會經學習而改變,但不能把每天的改變都貼上「被洗腦」的標籤,所以我也不敢說以後一定不會進那一行,但在這之前,我想先做一些真正有興趣的事情。

很多記者或家長認為大學畢業生居然只有22K很奇怪。胡扯,一點都不奇怪,大學畢業本來就沒有保證就業,這你進去讀之前就要有心理準備了。政府保障最低薪資,那是社會救濟,不是大學生的價值。念過大學不會保證你就業(事實上,許多科系還會保證你失業),大學的教育是要讓你變成一個有氣質的人、變成一個言談舉止有深度的人、變成一個高雅的人;讓你在最低劣險惡的環境中,仍知道自己跟那些庸才不一樣(無論那是現實或幻覺)。這才是我花四年念大學,接受完整博雅教育(liberal arts)的目標。



派電腦去寫《天下》雜誌


綜觀批踢踢研所版上的科法所心得文,有人在荷蘭的火車上隨手讀了一本《正義:一場思辨之旅》就考上了;也有人讀了十幾本書、還去讀美國大法官解釋、考了第二年才考上。但我們能因此就說《正義》是聖經、美國大法官解釋就毫無用處嗎?

西塞羅演講集的一個故事深得我心,我在此改編成比較平易近人的版本:一個基督徒拿著一幅畫,畫上有一群在海邊祈禱的人,遠方有一艘即將沉沒的船。他藉此告訴一個小孩:「禱告可以保護你不會淹死。」小孩疑惑地問他:「那些禱告之後淹死的人,他們的畫像在哪裡?」

這就是「沉默證據」。
那些用相同方法準備台大科法所考試卻落榜的人,他們的心得文在哪裡?果真有人寫了而且還跟上榜者內容一樣的話,不就更代表並沒有一套保證考上的套路嗎?

《新世紀福爾摩斯》的演員BC今年主演了炙手可熱的電影《模仿遊戲》,描述英國數學家艾倫圖靈的一生。他被稱為是電腦科學之父,同時在那保守的時代也是被政府迫害的同性戀者。他提出了著名的「圖靈測試」,判斷機器能否展現出與人類無法區分的智能。

假設電腦能夠騙過一個人認為「它」是人,那「它」就通過圖靈測試,展現了真假莫辨的「人性」智慧。假設這台電腦去考台大科法所的筆試「案例分析與論證能力」,用一套以蒙地卡羅方法運作的隨機文章產生器來應試,那它能打敗另外三百多個人進入口試嗎?我們可以僱用這台電腦為《天下》(一本自稱財經雙週刊的文學雜誌)撰寫一個評論歐債的專欄、或是請它重譯「科學家」洪蘭翻過的科普書嗎?(誰的譯作能通過圖靈測試還很難說)

如我前述所言,對於這一科的準備,我認為純屬人生閱歷、多言無益。然而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敢僭越分際、妄圖大放厥詞、一副為人師表的姿態、對每個人適情適性的準備方法指手畫腳。我想強調的只有一件事:雖然「案例分析與論證能力」不需要法學基礎,但最好能做到(至少表面上)合理程度的「邏輯相關」,也就是一種前言對後語、環環相扣的寫作方式。這個簡單明白、卻少有人強調的技巧,正是幫助人類躲過隨機文章產生器唬弄的保命符,也是讓我們保有的人性可供辨識的最後一道防線。


黃昭元老師告訴我們,現在有許多「文青大法官」,也有一些「古文大法官」,後者堅持要與時代脫節,使用生硬冷僻的辭藻,彷彿高中的古文四十篇。他認為至今七百多號大法官釋字中「文字最差者」,是476號解釋:「毒品條例之死刑、無期徒刑規定違憲?」。大家不妨讀一段我認為最「精采」的選文:

「煙毒之遺害我國,計自清末以迄民國,垂百餘年,一經吸染,萎痺終身,其因此失業亡家者,觸目皆是,由此肆無忌憚,滋生其他犯罪者,俯首即得;而製造、運輸、販賣無非在於使人吸食,其吸食者愈眾,則獲利愈豐,因是呼朋引類,源源接濟,以誘人上癮為能事。萃全國有用之國民,日沈湎於鴆毒之鄉而不悔,其戕害國計民生,已堪髮指;更且流毒所及,國民精神日衰,身體日弱,欲以鳩形鵠面之徒,為執銳披堅之旅,殊不可得,是其非一身一家之害,直社會、國家之鉅蠹,自不得不嚴其於法;而欲湔除毒害,杜漸防萌,當應特別以治本截流為急務,蓋伐木不自其本,必復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復流,本源一經斷絕,其餘則不戢自消也。」

我尊重大法官們的創意,也支持他們退休後到作文補習班任教,並比照司法官敘薪。這種精雕細琢的華美文字,就是蒙地卡羅電腦寫得出的東西。


挑一套好西裝


進入前60名,代表通過第一階段,取得口試資格。面試官最主要是想看見考生的「人性」,以篩選掉前面那台僥倖通過筆試的電腦。藉由筆試,他們已經確認你的才智水準(或稱為將胡扯收斂的能力),接著他們想認識這個人,找到最適合的人以保護法律界這個淵遠流長的幫派之基因。


怎樣的人最適合呢?我把我所能想到最光鮮亮麗的經歷都放上去了:在如雷貫耳的新創網路媒體打工、在國內首屈一指的交通工程顧問公司實習、當過校內學生社團的社長與幹部、創辦台大政大跨校文學雜誌、在國外知名理工大學當過交換生......寫完之後自己也很滿意,還背了一段不卑不亢的兩分鐘自我介紹,最後被授權以一分鐘的時間交代自己不慍不火的二十載青春。

到了口試之前的準備休息室,每個人都西裝筆挺、盯著自己的資料念念有詞,讓已經不大的小房間裡蔓延著肅殺的氣氛。看到今年有人的心得文說她還跟同組考生歡樂聊天,頓時感到不可思議,或許是上午下午的氣氛有別吧。

口試四人一組,據說平均每組有兩位會上榜。主考官是吳從周、黃昭元和謝煜偉三位老師。名字是後來上網查的,當初只覺得黃昭元看起來很像我爸,殊不知這學期會修他的憲法。直到跟一位現在的同學聊天後才知道,她那時跟我同組,口試前把包括我在內其他三人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我查到你在《泛科學》寫的文章,我們的研究內容應該不會衝突。」她自信地微微一笑。


按照她的說法,研究計畫內容相似的話,面試官很可能只對較優秀的那位有印象,變成必須正面衝突比個高下。我那時並沒有多想。前一天晚上睡在台北朋友宿舍的地板上,隔天謹慎的考量著西裝袖扣的長度。我已沒有多餘心思去做進一步的算計,只能相信冥冥之中自己早已被選中。

聽聞曾經有個考生在台大口試時跟主考官說:「清大科法所已經錄取我了,我是他們的榜首。」最後,這位同學也是當年台大科法所的榜首。優秀的人無須汲汲營營,但平庸如我卻沒有這樣的膽識。在讀書計畫的「預訂研究主題」中,我根據自身地理環境學背景的優勢,擘劃了四個小方向:「我國能源稅制的整合與建構」、「我國司法體制下環境法院實施可行性與架構制定」、「從汙染者付費探討溫室氣體排放議題上環境責任主體之歸屬」、「生物多樣性公約中智慧財產權機制的疏漏與改善」等等。

以上雖然僅是考前幾天發瘋似的搜刮論文、學報之後榨出來的精華汁液,但大腦確實浸泡在相關詞彙編織的學術之網中,讓自己那幾天都無法想到別的事情,開口閉口盡是「環境正義」、「能源分配」、「公民訴訟」、「蒙特婁議定書」,就連說夢話都洋溢著土地正義。但這也同時讓主考官們感受到我對此領域的相關話題知之甚廣,也許在無形中建立了自己異於他人的特殊性。

吳從周老師問我,在日本的經驗帶給我什麼幫助。我原本想回答「請去看我的部落格」,但本能反應還是讓我講了一堆大家都想得出的官腔,像是鍛鍊語言能力啊、第一次煮菜的樂趣啊、自己在外生活的回憶啊、了解異文化的差異啊。最後的最後,在他即將按鈴的剎那,我突然講了自己都沒認真想過的真心話:「科法所要念很久的,這次去日本的經驗,讓我一圓出國長居的夢想,可以讓我更心無旁鶩的好好念書。」老師點點頭,我不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韓國人教我的事


結束了分別凌遲四位考生的「個人專訪」後,進入「共同提問階段」。這個橋段有個兩道題目,據我所知每組被問到的都不一樣。主考官念完題目後,四人舉手「搶答」發言,但事實上也沒人會搶,大家往往是面面相覷。我的策略是先聽前面一、兩個人怎麼講,爭取時間的餘裕來構思自己的觀點。


第一個問題跟柯P的社會住宅政策有關,大意是問我們會站在原本居民的觀點、認為新搬進來的人水準可能參差不齊、要主張居住品質的權利;還是站在未來新居民那邊、認為他們明顯是社會上最需要照顧的弱勢團體之一。並闡明你的理由為何。

我當然看過這個當時轟轟烈烈的新聞,但對於兩造的深入觀點只有粗略的了解。其實主考官也未必抱持特定立場,就算有也不會展現在這種場合,它們只想要藉機看看你在瞬間的邏輯推理過程、建構論述的思路、以及支撐信念的價值觀。這種臨危不亂的瞬間反應能力,最能讓一個人的真心話脫口而出,而這樣的臨場反應在筆試階段舒服的教室裡是考不出來的。

危急存亡之際,我先在旁聽了一、兩個人的看法,旋即決定採取「手塚區」的技巧:讓對手不管怎麼打,球都會回到自己站的位子。我的「手塚區」是環境學,這幾天也建造出了一間金碧輝煌的思考宮殿,我便試著把這個並不熟悉的議題導入環境法理學的範疇。

輪到我時,我提到了自己很喜歡的一本書《富國的糖衣》,作者是劍橋大學韓裔經濟學家張夏準,引用本書強調的「踢開梯子」的概念:當今已開發國家正在試圖踢開那個能使發展中國家爬到頂端的「梯子」,意謂著他們自己上去後,不希望更多人跟他們一樣,因為地球的承受力容不下人類無盡的享樂。同樣的概念除了解釋國際貿易的不均等,我在讀書計畫的「預計研究主題」中,也試圖將它運用到溫室氣體排放的案例。既存於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歷史總量,實為目前的已開發國家過去在朝現代化發展的路上所造成,因此這些已開發國家應該負起全球暖化的最大責任,這是開發中國家在簽訂京都議定書和哥本哈根會議上都曾提出的主張。

雖然我不知道會不會成功,但當下腦中一閃即逝的瞬間認為推論合理,便直接套用在口試的這個題目上:同樣的道理,原先的居民多屬社會中上階層,在這個事件中令他們眼盲的,是他們也想「踢開梯子」,不願意割捨一些並非完全出自其功勞的享樂云云。我講完之後鬆了一口氣,第二題應該是個軟性的題目。

第二題問:最近看的一本法律相關書籍,不一定要是課本。
非常幸運的,這題我已經事先準備好了。

「最近看的一本法律相關書籍是?」
「楊智傑的《千萬別來唸法律》。」
三位主考官都笑了。黃昭元老師問:「那你為何還要來?」
「我就是看了之後才更想來的。」

在一陣簡短的致謝和道別後,我心滿意足地走出口試房間。科法所的最後一哩路就這樣完成了,走過下一組考生身邊,似乎能聞到緊張的費洛蒙氣息。回休息室拿走手提袋後,我走在靜悄悄的法學院大樓霖澤館的走廊上,急促的皮鞋聲敲得地面嘎嘎作響。窗外的夕陽昏光流瀉過我的側臉,而遠方圍繞著101大樓的雲彩依然變化萬千。

我鬆開西裝的鈕扣,遙想這幾個月來的壓力,以及數年來謹守的夢想已然近在眼前,一種悲喜交集的情緒如光影般融會心中。我深有所感地走進電梯,耳邊還輕輕迴盪著剛剛那句「千萬別來念法律」......


涼掉的青蛙湯


我上了。

考上台大科法所的那天,儘管並沒有像大學考上台大當時那麼興奮,笑容卻難以掩藏。想要像電影《投名狀》裡的龐青雲那樣告訴眾人「我這一生如履薄冰。」差別是我終究走到對岸了。打電話告訴爸媽這個消息,和女友在家附近的星巴克喝了星冰樂,然後在空無一人的公園涼亭裡擁吻。

犧牲掉跟各國朋友們在日本旅遊的機會、提早一個月回來是值得的;這幾個月花時間充實自己、擠出時間撰寫考古題的準備也終究沒有白費。想著這一路上的甘醇、苦澀與雋永,感覺最能不卑不亢的如實傳達我當時心情的,還是賈伯斯那句被引用到氾濫的史丹佛大學講詞:You can't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you can only connect them looking backwards. (你無法預先把點點滴滴串連起來;只有在未來回顧時,你才會明白那些點點滴滴是如何串在一起的。)

然而那真的有幫助嗎?我是指備審資料。
豐富的實習與打工履歷、見多識廣的國際交流經驗、社團領導與活動參與......儘管聽起來洋洋灑灑,我仍不敢武斷地說這是上榜的必要條件,我甚至不敢說它是充分條件。大學時期我參加過三個社團,當過幹部、也曾官拜社長。社團幹部最重要的反而不是領導力、或杜鵑花節辦活動的能力(那種一年大概就一、兩次),而是面對公務單位時的好脾氣、應付刁民的少許機智、屢次批閱信件(紙本及電子皆有)與找指導老師簽名的深厚耐心、以及在日常社務頻繁的瑣碎插曲中具有膚淺表達的能力。

這樣的特質,亦或交換留學、實習打工等歷練所需的特質,難道是科法所的主審在乍看你的精美自傳時、滿心希望錄取的那種想像中的領袖嗎?(或許我誤解了他們,或許看公文看到錙銖必較、雙眼瞎掉,正是成功的法律系學生所需要的能力。這是對主考官的深度揣摩。恭喜科法所精準匹配。)

可能有一個人,姑且稱為湯姆。湯姆參加了許多基金會或法律扶助組織、選修民法憲法各個成績頂尖、英語流利道地雅思口說8分、擔任AIESEC北區高級幹部、曾到柬埔寨與緬甸發送餅乾、並擁有微軟或寶僑的暑期實習證書。如果湯姆上榜後寫了一篇心得文,鉅細靡遺描述了他的優秀才能與經驗,不幸被我讀到,使我顧影自憐、擔憂受怕、苦惱自己沒參加過任何法律活動、且修了詹森林的民總只拿到B+,因而惶惶不可終日,最後果斷放棄科法所之路,於屏東海邊經營一間海產店並潦倒以終。

那在我臨終前,從理律或萬國事務所退休的湯姆、帶孫女來聽春吶音樂會、到本店喝了一碗涼掉的青蛙湯並大吼大叫時,他會知道自己四十幾年前曾經在批踢踢論壇發了一篇害人不淺的心得文嗎?

不會,他會把青蛙骨頭吐到我臉上,用浙江人的語氣小聲咒罵一句「這些死老百姓」。



永遠不要問賈伯斯會怎麼做


以上故事之所以沒有發生,是因為我自始自終、相信自己會考上台大科法所。我有許多朋友還在這等我一起共度年華;我也還想再去聽最喜歡的哲學系苑舉正老師口沫橫飛的講課、最好口水還能噴到我臉上;我還想優游於總圖、法圖或辜圖,整個下午躺在靜謐悠揚的大廳之沙發上,讀著塔雷伯或托瑪斯曼的書微笑著進入夢鄉。

還有一個最後的忠告。
如果我可以對考生們提出十個建議,那麼一定會包含它;如果我只能提出三個建議,還是會有它;如果我只能提出一個建議,那我要講的就是它:無論是進來前或進來後,永遠會有論述粗糙的懷疑論者、或是心懷善意地關心著你卻思慮淺薄的人,在不經意的場合發動「一句式閒聊」,問你「科法所那麼晚才念,人家法律系都念四年畢業了,你怎麼跟人家競爭?」讓你猝不及防,把昨天午餐吃的螃蟹吐出來(牠會自行橫著離去)

這根本是個假議題。
以前有專班上課時,科法所自成一個小宇宙,與大學部何干。今年廢除絕大多數的專班之後,科法所學生可以修的課,也幾乎是跟法律系大一一起上課,共同成長、共同學習,甚至相輔相成,更沒有誰超越誰的問題,會那樣問的人沒有搞清楚那是「隔代比較」。如此一來,弟弟永遠輸給哥哥,學弟妹永遠輸給學長姐,學生永遠輸給教授,因為他們「生不逢時」,永生不得超越。

如果有人告訴你,在台灣念英語系或外文系沒有用,因為你永遠比不過英語系國家土生土長的老外或ABC。先不論他話中是否錯誤低估人類參透異文化的能力,明眼人一聽就知道他懷有的偏見純屬胡說八道。因為台灣人去念外文系,擁有的不是「英文能力」,而是「中文能力+英文能力」的綜合體,外商會僱他去談判會議當即時口譯,而不是僱一個住在肯塔基州鄉下連water都會拼錯(真實故事)的割草機生產商。明白上述故事的人,肯定不用我多費唇舌說明科法所跟法律系的最主要差別了。

一句老話:盡信書不如無書。寫了這麼多,我依然會在文末分享自己的考古題寫作方式,但絕不希望被認為是「正確」的參考範例,絕不只是由於我的實際分數並不太高,也因為上述的所有原因所致。賈伯斯臨終前為了讓接班團隊能放膽去做,交代了遺世名言:「永遠不要問賈伯斯會怎麼做」(你永遠能提到賈伯斯,他似乎能與所有事情有關)。希望這篇並不簡短的心得文至少能傳達到這件事,而這件事絕對要放在文末我所分享的讀書計畫寫作參考、與「案例分析」101103考古題的寫作參考之前,否則被湯姆害到的人就不是我,因為湯姆就是我了。


附錄:法律系不穿夾腳拖


在我們的世界尚未被QSARWU等大學排名污染、椰林大道尚未被空洞的國際化口號淹沒、也還沒有五年五百億評鑑的時代,中古世紀的歐洲大學只有四個學科:醫學、法學、文學、神學。進入科法所,邁出習法之路的第一步,我深深感覺到自己已然加入了這個歷史最悠久的幫派之一。內心激動、心情喜悅、但腳步踏實而篤定。

可能我骨子裡仍然是個保守主義者(而除了一些被腦筋不好的人誤解的特徵之外,「保守」意味著讓我們感到安心的那些傳統而美好的感覺),我仍然尊重所謂的專業人士。醫學、法律、會計、建築......,某些行業族群被賦予了特定行為的壟斷權力,藉由他們受訓而得的專業技能知識,承接一般人若自行處理就會變得危險的工作。我知道這並不是一種很容易有共鳴的感覺,但光想到自己將成為某個令人尊敬的專業人士,一思及此處我都會心跳加速。

近年許多新聞從業人員樂於將律師描寫成風光不再的行業,且多半以剛入行新進律師的低薪現象為背景材料。他們連存在著實習律師制度這種最基本的功課都不願意做,也忽略了我前述的沉默證據問題,因為月入十萬以上的律師要嘛被記者從訪問名單上劃掉、要嘛根本不會接記者的電話。

就算你仍堅持要相信只能騙騙高中生的危言聳聽報導,就算律師真如那些即將轉行賣鹽酥雞的記者所言、那麼樣前景堪憂好了,我仍會毅然決然踏上這條道路在所不惜。如果法律這行在你眼中只是個褪色的金飯碗,那你熬到最後所能得到的,就只是個飯碗而已。

學習法律是一種深刻的智識刺激,它蘊含了古往今來人類在面臨無數糾紛時所產生的千奇百怪的變化等你來品味:在病人嚴正拒絕時,醫生是否應該本著專業知識、不顧病人意願也要強行打針?救活了病人後反而挨告,這樣做是犯罪嗎?後來發現病人的兒子送他來醫院根本不想救他,只想趁醫生醫死他時好分到遺產還不用負責......。法律這門專業真是太有趣了,我幾乎無法分開心思去想那些記者的狗屁話。

物理系的學生可以不用出門,每天穿夾腳拖去買便當回實驗室就能拿到學位。我在物理系求學的經驗讓我知道,很多這樣的學生成為教授之後,依然是頂著蓬鬆亂髮、每天在學生餐廳的同一個位子吃自助餐,可以完全不跟任何人交流。法律卻是個入世的學科,不可能在不關心世俗的狀況下還學的很好。這是我們的優勢、也是我們的宿命。

在校園奔走時,林仁光老師總是穿上長袖襯衫、打著精美的蝴蝶結。他在台大法學院一間看的見台北101的會議室裡告訴我們:法律系的同學應該要有「法學生的樣子」。我們的職業影響整個社會甚鉅,展現品味甚至氣質,是我們有形責任的一環,也是對這個社會的尊重。

一個重視自身發展、而不是只重視國考的法律學院畢業生,能夠理解社會運作的道理規範、展現有條不紊的分析能力、精準明快的語言表達、以及擁有明察秋毫的慧眼、邏輯推演的即戰力、甚至公開演說時泰然自若的魅力,這些全都是一個有價值的法學位應該提供的才能。而不是隨機訪問一個從大學開始就混吃等死的法律系學生,告訴我們這位律師兼職在麥當勞炸薯條。

最後會讓我對法律這行業如此有信心的一件事──絕不是空口說白話,而是經由嚴謹的論證過程讓我明白它是對的──就是回過頭來、反而是那古老的、人性。對,就是人性。我們大可聽一些英語老師出身、近年以賣假貨為主的科技大老告訴我們雲端商機的重要性;再由另一個底下員工熱衷於跳樓的代工企業老闆,告訴我們「大數據」已經取代雲端成為最新熱門話題......科技會變,但人性千年不變。

電腦再怎麼有智慧,我們不敢讓它判人生死、裁決人類糾紛的賠償金額、自行由法典組裝犯罪構成要件。技術上它確實做的到,但人類不會接受這樣的判決結果。我們始終只相信人,不會僱機器幫我們辯護。這是法律這行在快速變遷的時代一個永不變遷的精神,也是它從中古歐洲大學傳統四學科延續至今的秘密。我對法律業五十年內的前景非常有信心,對於五十年後的未來,我也沒有興趣做任何推測。歡迎來到一個永不凋零的行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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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科法所 全方位準備指南(二) :筆試考古題「案例分析」作答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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